第三百五十章 跟着我吧 (第2/2页)
“在外面看一眼没事吧?”
“当然,请。”
路老板站定在会诊室外。
透过隔音玻璃,能看见刘伊妃侧身坐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,头发随意扎成低马尾,碎发在耳后卷成小圈。
她左手无意识揪着针织衫下摆,把布料拧出放射状的褶皱。
路老板解开衬衫最上方的纽扣,维持在22度的中央空调似乎有些失效,让青年导演的后颈凝着层薄汗。
会诊似乎进行地不大顺利,几个头发花白的各色人种的医生,和手持纸笔的刘伊妃不间断交流,后者显然愈发地没有耐心。
站在门外的路宽自然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么。
“内心冲突、情绪压抑、自我防御机制等导致的分离性失语症,芝加哥医学院的怀特诊断的没有问题。”
全美顶级的神经科专家沃森转向刘晓丽:“女士,正常来讲,我们会安排针对性的语言康复训练。”
“但Crystal的情况,和现在的舆论态势,我想你们还是要在一个相对隐私的环境里静养会好一些。”
“不过和怀特一样,我的建议也是不要使用任何药物,暂停工作,自然恢复最好,毕竟不是什么重症。”
诊疗助手起身调试投影仪的瞬间,刚要为自己再争取些利用药物来快速恢复的刘伊妃,突然呆住了。
全黑的幕布霎时成了面镜子,映出走廊里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尽管她此刻已经有些泪眼婆娑地看不清,尽管她在事发后都没能有勇气联系过他。
因为刘伊妃知道,这部电影也是他的心血,是从2002年就苦心孤诣准备的杰作。
五年磨一剑,就因为自己关键时刻的失语,也许要打乱他所有的安排。
没有任何犹豫地,她起身朝门外走去,刘晓丽、张纯如、井甜等人自然也看到了那个身影。
有些人,往往就是能给你这样的精神力量,像是夜航船中远处灯塔的一点星光,赋予信任与宽慰。
就像现站在小刘身前的路宽一样。
西装外套搭在臂弯,衬衫袖口随意卷到手肘,看起来还是那么波澜不惊。
一句话还没有讲,只是像月初离开前一样微笑看她,就足够抚慰少女纷繁复杂的心绪了。
“路。。。”刘伊妃刚发出半个音节就卡在了喉咙。
她显然还没有习惯和接受自己失语的事实。
之前的刻意不讲,和现在的无能为力,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。
小姑娘掏出手机,只打出了三个字,递到他眼前。
对不起。
即便是两世为人的郎心似铁,此刻的路宽也禁不住思绪翻涌。
杀我勿用小刘刀。
路老板再一次在这个在娱乐圈里可谓特立独行的少女身上,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。
时至今日,她最关心的仍是这部寄托了无数生者、逝者的电影能否如期成就。
青年导演低头看她,一双莹莹的泪眼氤氲,闪烁着自责和委屈。
真情流露之下,似乎一瞬间就成为了最顶级的演员,有了最顶级的眼神戏。
一个字不消提,就让这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“就范”——
还能说什么呢?还有必要说什么呢。。。
路宽垂眸俯首,剑眉舒展,挺拔的肩背微微俯就,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。
臂弯倏然收拢,刘伊妃指尖蜷缩揪住他衬衫的后摆,足尖踮起半寸,颊边碎发扫过他微青的下颌。
她的身体只僵硬了那么一瞬,旋即被头顶传来的温热鼻息所抚慰。
多么久违的温存啊。
于是她水光潋滟的杏眸再一次决堤,温热的手掌贴上男子腰际的瞬间,耳尖的绯红也蔓延至颈侧。
雪松西奈医疗中心的连廊中,午后的日光斜切过青年男女交接的剪影。
照见她丹凤眼中的泪珠晶莹,也映亮他领口的银扣微晃。
鼻息缠作流云,怀抱收拢宿命。
呼吸交错间,这对青年男女无比自然和谐的拥抱,仿佛在前世今生早已熟稔地习练。
只可惜。。。
有个颇不识趣的大甜甜很突兀地闯入:“路导!你总算来了啊!”
“那些垃圾好可恶啊,你一定要。。。”
路老板没好气地打断她:“你怎么在这儿?北电6月份就放暑假?”
“我。。。我来拍广告。”井甜对着这位青年导演还是有些怯弱,声如蚊呐地答道。
张纯如和刘晓丽匆匆和专家沃森沟通完,都走出来跟他打起招呼。
“医生怎么讲?”
刘晓丽无奈:“还是一样的,只说是最近的精神压力大了些,骤然间惊厥,有些分离式失语。”
“不建议服用什么药物,安心静养,远离敏感源,以心理疗愈为主。”
路宽点点头,芝加哥大学的怀特是他早就找好的心理医生,刚刚下飞机时已经获悉了详情。
“先回去再说吧。”
一行人再回到比弗利山庄已经近四点了,趁着小刘回房间换衣服的时机,刘晓丽和张纯如都拉住路宽。
“小路啊,这电影。。。”
“现在还谈什么电影?”路老板哑然失笑:“先让她心态松弛一些,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美国顶级的心理学专家。”
张纯如两人听他这么讲都放下心来。
特别是老母亲,以往其人意志之坚定、手段之凌厉叫她有些担心。
像这样的商业枭雄,一向是对自己狠,对其他人更狠。
除了直接的目的利益外,其他因素一向是不在考量范围内的。
刘晓丽欣慰地点点头,看着刘伊妃换好衣服下楼,借口和张纯如一起准备晚餐,又拉着呆萌的井甜走开了。
久违的温存给了刘伊妃一些慰藉,可面对现实的无奈,她又怎么能轻易释怀。
那噩梦一般的场景总在午夜梦回,挥之不去。
小刘向他示意了一下手机。
【电影怎么办?】
路老板微笑看着她:“再说。”
“我刚刚接到通知,这一周外委会和司法部会安排针对奈飞、漫威收购的听证会,要先过了这一关。”
青年导演长舒一口气:“关关难过关关过,没什么大不了。”
【是我太脆弱了,对不起。】
刘伊妃又泪眼滂沱地按着键盘,她已经完全进入了恶性心理循环。
自责,加重病情,无法及时康复拍完电影,继续自责。。。
简直是一场一直复播的噩梦,将要持续不断地折磨她。
路宽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。
自他在奥运大厦的震怒和咆哮算起,他的眉头似乎就没有松开过。
从去年刘伊妃开始准备这个角色,进入深度体验开始,所有人都在关注她的精神健康。
每当她一只脚陷入了血腥历史的泥泞,无论是刘晓丽还是路宽、张纯如,甚至是井甜,总会不吝气力将她拖离悬崖。
只是这一年以来累积的精神和心理压力,加上她对这个角色的深度体验,无异于从头到尾一直在那个无法言说的岁月里徘徊。
这样的电影,让观众看了都会痛哭落泪。
何况她是亲身在演,在融入,在感受。
在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扔到1937年喧嚣又绝望的金陵。
这才不幸地在短暂脱离路宽的视线后,在北美舆论发酵愈演愈烈的今天,叫一桩恶事彻底扣动了扳机,正中刘伊妃的眉心。
路老板不是心理学专家,也不是精神科医生,但总归要让她先和这个角色做了断舍离,才会有好转的机会。
即便是他自己,这样一部厚重到无以复加的历史题材电影,也时常像泰山压顶一样叫他喘不过气。
即便是坚韧、坚强的张纯如,前世也没能摆脱那种一闭眼就全世界流血的绝望。
何况是她?
该怎么拯救她呢?
青年导演沉声道:“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,无论是生者,还是逝者。”
“如果说,为了拍这样一部电影、做这样一件事情,就要活生生地去牺牲某个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的话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“像纯如姐著书立说一样,用这样一部电影告慰七十年前,三十万之众的遇难同胞,是我们的初衷和伟大愿景。”
“但无论这种愿景和事业多么崇高,都不能以牺牲某个人做代价。”
“我想,这也是我们的先辈不愿看到的。”
“在我心里,你和这部电影、这场轰轰烈烈的事业,并没有孰轻孰重之分。”
“他们很重要,你也很重要。”
路宽看着沙发对面已然泪盈于睫的刘伊妃,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起到多大的作用。
但刚刚从厨房走出来的张纯如,却已经疾步抢到了沙发边。
“茜茜,小路说得对。”
曾几何时,面对日苯驻美大使和右翼渣滓都不曾掉泪的张纯如,此刻已经有些掩面救不得。
她蹲在刘伊妃身边,将小姑娘的手紧紧握住,又泣诉着飞机上的自责。
“从认识你开始,我一天天开朗起来,你却一天天沉寂下去。”
“我母亲看到在电视上的你,对我讲你简直就是另一个我。。。”
张纯如已经有些哽咽地说不话:“这话令我害怕,我真害怕这是一个诅咒,是你代替我吃了这么多苦,可你本该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啊。。。”
刘伊妃不住地摇头,俯身抱住了她,两人温热的脸颊互相传递着暖意和力量。
泪如雨下的她,只恨自己无法开口言说心中的感恩和感动。
这一刻,也许只有两世为人的路宽才更加感慨莫名吧?
不得不说,张纯如对于小刘的自责和心痛之语,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这一世的必然。
而他本人,就是这一切的推动者。
2002年用这样一部电影延续了张纯如生的希望;
但与此同时,这样的题材和他对电影质量的要求,却客观上逼得刘伊妃必须要全身心投入,才能成就这个角色。
也成就她自己的表演之路。
彼时作为《爆裂鼓手》中的法西斯老师的青年导演,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女徒弟。
在这个过程中,张纯如的精神痛苦在逐渐减轻,因为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。
但刘伊妃却不可避免地沉沦在角色和电影中,也因为她看到了未来的希望——
自己的表演之路得以跃迁的希望。
客观上来讲,看起来倒真的像小刘替她分担了这些痛苦。
张纯如和刘伊妃,这两个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女性,这对青年女演员和传奇女作家的组合;
用自己优雅、坚韧的灵魂,共尝着这一杯历史的苦酒,也共谱了这一篇人性的华章。
而他路宽,就是这一切的见证者。
也只有他,才知道这是一段被穿越者篡改过的悲情往事。
希望它能嬗变成这一世的美好。
只是现在还容不得他展望这么多,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“大小张纯如”,青年导演知道必须要百分百地将刘伊妃抽离。
“明天开始,小刘就跟着我吧。”
刘伊妃泪眼婆娑地抬头。
路老板故作轻松:“我要准备外委会和司法部的收购听证会,你帮我整理材料,也算转移注意力了。”
刘晓丽也抹着眼睛走过来,只觉得这两年的眼泪尤其地不值钱:“这样也好,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,总归又要胡思乱想了。”
时至今日,老母亲对这个青年导演已然是完全放心。
面对闺女现在的情况,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有办法解决,刘晓丽宁愿相信是他。
他总是有办法,无论是什么办法。
就像去年在福克斯电视台的楼底一样。
无论如何,这两日还风雨飘摇的刘伊妃,总算是盼来了自己的心灵港湾,叫她这一叶扁舟暂时不至于有倾覆的危险。
深夜的庭院里,无心入眠的男子深陷在藤编椅中,手边的青石烟灰缸斜插着几支烟蒂。
庭院灯将斑驳的树影投在在略有些皱巴的衬衫上,在夜风的摩挲下显得有些寂寥。
二楼刘伊妃房间的窗帘前掠过人影,随即灯灭。
路老板夹烟的手指僵在唇畔,烟灰积成长条灰柱,无言地看着那扇窗。
窗后的小刘也端坐在床边,感受着透过窗纱逸进来的月光。
她握着手机,整个人的思绪像是被云山雾罩,无从摆脱,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“欲言又止”。
路宽长叹了一口气,将最后一支烟碾灭在烟灰缸中,苦苦思考着拉她上岸的办法。
月光漫过他的眉骨,在眼窝处投下阴影。
瞳孔里晃着那扇黑窗的倒影,仿佛吞没了整座比弗利山的星光。